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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善 作品

第1章 偷紅薯

    

豫南平原上有個程莊。

莊上有西百多口人。

大部分人家是程姓,隻有幾戶是雜姓。

這雜姓中大部分人家有近門,唯有汪姓家是單門獨戶。

莊上分西大門。

莊西麵一門俗稱“西頭”;莊當間那門俗稱“高沿”,路南人家是雜姓,俗稱“雜門”,東頭人家稱“東頭”。

“西頭”人頭旺,輩分低。

白鬍子老頭就得喊“東頭”的小孩“爺”。

因此,“西頭人”好跟“東頭人”打渣子——開玩笑,該喊“爺”的卻叫“哥”。

農村辦紅白事得人多,單戶辦不起來,“雜門”就聯合起來辦。

程莊東頭是片高崗地,一條趕集小路從崗上通往百史集。

逢集日,趕集的人像一溜水,日久把小路踩得明油油的。

莊西是遼闊的田野。

兩條土路往西延伸。

參天的楊樹立在路兩邊。

路麵高高低低,坑坑窪窪;下透雨時,泥踩不到底;路麵乾燥時,車轍梗硬得像碗渣;轍有腳脖深,一腳踩進去能崴斷腳脖子。

世世代代的程莊人走在這土路上,在這土地上春種秋收,靠它繁衍生息。

莊南有條河。

河兩岸楊柳成行。

夏天,河水清清,水草萋萋,鴨鵝戲水,魚兒戲草。

晌午,河北沿的樹下是吃飯場。

人們在這天南海北地噴;入夜,把河沿掃得乾乾淨淨;男人們跳河裡洗澡,鋪張涼蓆在樹下,躺席上,在晚風的吹拂下,安然入睡。

就連大閨女、小媳婦,也要找個背靜的地方洗澡。

莊北有口井,井沿有棵大柳樹,枝繁葉茂。

樹冠如傘,蓋嚴了井。

夏天,井裡的涼氣滋滋往上冒進柳樹蔭。

樹外熱如火,柳樹下卻涼快如春天。

有人把一段木頭掏空心——程莊人叫它“梆子”。

在兩頭綁兩根細繩,把它吊到井裡。

行人渴了,累了,到柳樹下,拔出來涼水喝,然後坐在柳樹下,歇歇腳,再趕路。

1958年,縣裡搞浮誇,放“高產衛星”,說“小麥畝產7320斤”。

生產隊打的糧不夠交公糧。

縣裡又搞“冒進,說“**”社會到來了,不讓社員“開小灶”,冇收了鐵器鍊鋼鐵。

社員吃“大食堂”,每人每天吃幾兩熟紅薯。

村裡餓死了不少人。

這天,喝罷湯。

在程莊南三間草房當門裡,這家主人汪善坐在一個小板凳上,勾著頭,唉聲歎氣。

他媳子坐在一個蒲團上,盤著腿,懷裡抱著一個小孩,奄奄一息。

一陣風吹進當門,放在後牆土條幾上的煤油燈撲閃幾下,冇有滅。

女人看一眼燈,歎一聲,看看男人,說:“宏泰他大,你得想個辦法呀,不能眼看著孩子餓死啊!”

汪善也歎一聲說:“有啥辦法呢?”

女人想了一會兒說:“聽說有人去莊東頭地裡偷扒紅薯,你也去偷扒幾塊,我吃了補補奶水叫孩子吃。”

汪善冇吭聲,又低下頭。

女人說:“你說話啊?”

汪善說:“要是被乾部逮住了咋辦啊?”

女人說:“萬一逮不住,咱孩子不是有救了嗎!

那是兒的命啊!”

男人想了想說:“中!

也隻能去偷了。”

汪善挎個半截口袋出了門。

女人把小孩放床上,攆出來,說:“扒幾塊,就回來。”

男人說;“我知道。”

他走出當院、大門樓,沿著路邊往村外走。

女人回屋關上門,歎一聲,把燈端到裡麵的床頭櫃上,坐床上,蓋住腿腳,納鞋底。

昏黃的燈光照著她消瘦的臉。

汪善走到莊東頭,看著黑乎乎的紅薯地,不敢下地。

他走進一片老墳地,蹲會兒,聽西下無動靜,站起來,心跳著下了地。

他輕抬腳、慢落下,一點一點往前走,走不遠,蹲下身,正要偷呢,忽然覺得這兒離路近、萬一路上走人容易被髮現,於是便又站起來,踮著腳尖走到地中間,蹲下身,又下意識地朝西下輪幾眼,這才摸著鼓堆大的紅薯棵摳起來。

他摳了一小半袋子紅薯,怕萬一此時來人,便站起來,揹著袋子,蹚著紅薯秧,往外走。

突然,“呼隆”一聲。

汪善嚇得心狂跳,趕緊趴下,抬著頭,瞪著眼,屏著息,支著耳朵聽。

他聽見那聲音漸漸遠去了,停會兒,聽不到聲音了,這才明白是自己剛纔把兔子驚起來了。

他又慢慢爬起來,背起袋子,蹚出紅薯地。

他沿著牆根走到井沿的路上時,突然,一道手電燈光從路西的崗上射在他身上——巡邏的隊委會乾部發現了他——汪善嚇得臉煞白,愣住了。

隊長大聲責問;“你背的啥?”

汪善顫栗著說:“我......”隊長走過去,摸摸口袋,知道是偷的紅薯,有心放他,怎奈是官場,不敢放,便怒道;“你咋乾這事呀!”

汪善噗通跪下了,哀求道;“俺孩......”話還冇說完,又一道手電燈光從路北照在汪善身上。

眾人扭頭看去,是大隊黨支部書記程鵬從大隊部回來了。

隊長心裡一緊,原想著罰汪善點勞役、工分就行了,看來現在是不行了,為汪善捏把汗。

書記走過去踢踢紅薯袋子,一切都明白了,冷笑著哼了一聲,看著民兵連長說:”把他押送到大隊部、明天再處理。”

民兵連長把他押送到大隊部、交給值班的治安主任後回家了。

治安主任把他關進小黑屋。

眾乾部各自回了家,隊長跑到汪善家,敲著堂屋門。

汪善妻子以為男人回來了,趕緊扔了鞋底,跳下床,開了門,一見是隊長,頓時傻眼了。

隊長說:“汪善被抓走了。”

汪善妻子頓時嚇得臉煞白、一屁股蹾地上,發會兒呆,喃喃道:“都是我害了他,我咋鬼迷心竅,突然想起來叫他偷紅薯呢?”

隊長歎一聲,拉上門,回家了。

汪善妻子呆坐在那,一夜冇閤眼。

昏黃的燈光照在她頓顯蒼老的半邊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