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辰 作品

第1222章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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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雨連綿,淅淅瀝瀝的沾濕了青石板的台階,深一塊淺一塊,像個斑禿的中年男人。

秦瑟撐著黑傘,垂眸盯著腳下,緘默著聽著雨聲和著哭聲。

一個月前,他和楚募領了證,嫁進楚家。

一個月後,楚募死了,他成了寡夫。

哭聲的來源是楚募的父母,富貴人家保養得當,乍一看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,一夜之間雙鬢斑白。

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楚家的老爺子,也是楚家的當家人,楚奚昌。

突逢钜變,老爺子仍舊身板挺拔。

上山的路,柺杖哢噠哢噠的一下下敲擊著台階,彷彿某種倒計時的讀秒。

【落葉歸根】四個字刻在華國人的基因裡,楚募卻葬在了國外。

楚家人不想一把火燒了楚募。

牧師嘰裡呱啦的說著什麼,無人信仰自然也無人仔細聆聽。

下葬之前,按照規矩,棺塚會再次打開,家屬們依次上前做最後的平吊和道彆。

楚母一路壓抑的哭聲終是蓋過了雨落的聲音,直直的刺進了耳膜,悲慠全部釋放了出來。

輪到秦瑟,在牧師點頭示意後,他緩緩走向了棺塚。

和其他人不同,這還是他第一次“看”楚募的遺體。

也是他第二次見他這個名義上的丈夫。

棺塚裡的人皮膚蒼白如蠟,襯托的眉、發愈發烏黑,臉上有縫補的痕跡,但不妨礙仍能看出他生前是個英俊的男人。

聽說楚募是死於一場“意外”車禍,重型摩托側翻,被大卡車碾過,找到時整個人都被撞碎了。

雨勢大了些,落進了棺材裡,滴落在楚募的眉眼上。

秦瑟挪了挪傘,他的黑傘很大,能同時罩住兩個人。這讓畫麵從背後看去,像是秦瑟正弓腰對棺塚裡的人悄聲說著什麼。

牧師又開始唸誦悼文,秦瑟遮蔽了他的聲音,隻垂眸看著棺塚裡的人,顯得有幾分寥落。

隻是若有人盯著他的眼睛,便會發現他的雙眼無悲無喜,也談不上情緒的波動。

楚募對秦瑟來說,隻是個陌生人。

一個第一印象不怎麼樣的陌生人。

秦瑟不禁回憶起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。

那天是兩人領證的日子。

秦瑟習慣性早到十分鐘,等在民政局門口。

結婚的事全聽家中安排,一切為了利益,秦瑟對傳聞中放蕩不羈愛自由的楚家少爺既不好奇,也冇什麼不切實際的期待。

隻是冇想到,對方連基本的準時都做不到。

約定的8點,晚了15分鐘,男人才穿著不著調的黑色皮衣,騎著重型摩托姍姍來遲。

脫下頭盔,染成奶奶灰的桀驁短髮胡亂支楞著,眉眼凜冽,鼻梁懸挺,是極英俊的長相——如果隻看上半張臉的話。

男人下半張臉青紫斑駁,不知剛在哪裡討了頓揍。

看到秦瑟的時候,男人墨似的眼珠亮了亮,吹了聲口哨,眉眼彎彎的調侃:“忽然覺得包辦婚姻也冇那麼糟粕。”

隻是輕浮的動作做了一半,就被唇邊的撕裂傷扯痛,耍酷未成滑稽過半。

秦瑟推了推金絲邊眼鏡,丟下一句“走吧”,轉身推門進了民政局。

Strong是他抵禦一切e人的武器。

無紙化辦公效率大幅提高,紅本到手隻花了不到10分鐘,出門時,秦瑟主動伸出手:“希望以後相處愉快。”

楚募愣了一秒,握了上來。

下半張臉腫著,笑起來卻依舊燦爛的很。

秦瑟發現他還有酒窩。

“彆以後了,現在一起去吃個火鍋怎麼樣?”楚募長腿跨過重型機車,拍了拍後座。

秦瑟對這種高度刺激同時具有高度致命性的交通工具敬謝不敏,正要推拒,公司來了電話。

兩人的第一次見麵就這樣戛然而止。

分彆時,楚募頗有些遺憾,但他很快又想開了,笑眯眯道:“來日方長。”

再見已經是天人永隔,也不知道陰曹地府有冇有火鍋。秦瑟不著邊際的想著,將手中的玫瑰放到男人的胸口。

驟然拉近的距離讓放大了無生氣的蒼白麪孔,秦瑟自嘲的笑了笑,托楚募鼻青臉腫的福,他竟是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冇看清過。

雨傘遮擋了視線,起身的時候戒指勾到了玫瑰,指腹被荊棘刺破,血珠滾落,混著雨水,冇入了男人胸口的黑色西裝布料裡。

牧師示意下一個人上前獻花,秦瑟冇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,趕忙走開了。

冇人看到的地方,男人白襯衫下的十字架項鍊上灰撲撲的石頭,竟瞬間將血珠給吸了進去。

***

死了老公也冇能阻止秦瑟工作。

葬禮結束之後,秦瑟回家換了身休閒服,帶著助理吳書文趕往城東的酒吧。

圈子裡的二代形形色色,聲色犬馬的占了一半,人雖不成器,但手裡攥著家中資源,秦瑟必須得結交。

“待會兒如果有人勸酒你不必攔著,我如果醉了,你尋個理由把我帶出來。”秦瑟叮囑吳書文。

吳書文是他的助理,機敏能乾,最重要的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,足夠忠誠。

“是。”吳書文道。

秦瑟願意同這些紈絝結交,但厭惡這圈子的風氣。

就好比眼下,推開酒吧的門,一群大白天就喝的麵色酡紅的公子哥們,見他來了,腳步輕浮的展開了早就準備好的橫幅。

“寂寞寒窗空守寡”

“俊俏佳人伴伶仃”①

讀的人扯著嗓子,抑揚頓挫裡透著油膩暗示。

說罷,擠了擠眉:“瑟瑟,這可是哥幾個絞儘腦汁為你賦詩一首,感動嗎?”

秦瑟找了個卡座坐下,長腿交疊,上半身仰靠,單手支著額,絲綢質地的黑色襯衫像是流淌的水,薄薄一層覆在單薄的肌理上,露出來的手腕和脖子被襯托的愈發白皙,眼下和喉結上的痣更加明顯了。

他輕輕笑了笑:“我很喜歡。”

話音剛落,身旁的沙發凹陷下去,男人湊近,啞著嗓子說話:“今天這party是特意為你準備的,慶祝你恢複單身,你必須不醉不歸。”

突破了安全距離,瞧著曖昧。

“江少的話,焉敢不從?”秦瑟嘴角噙著笑,丹鳳眼微微彎起,不著痕跡拉開兩人的距離,“為表誠意,我去拿酒來。”

錯把網絡對聯當詩的男人叫江舸,江家獨子,以不學無術和會投胎聞名。

江家把控著新能源產業,彆說在榕城,放眼全球也是厲害角色,秦家產業連江家分公司都比不上。

江舸看上秦瑟,在圈子裡不是新聞。

據說江舸是在隻有秦瑟一個人出席的訂婚典禮上,秦瑟挨桌敬酒的時候,對他一見鐘情的。

楚募還在,江舸尚知遮掩。楚募一死,登堂入室的心就遮不住了。

“連頭七都不能等,狗東西。”吳書文透過黑框眼鏡,恨恨瞪了一眼正在拚命給秦瑟灌酒的江舸,腹誹道。

秦瑟的叮囑吳書文不敢忘,隻是秦瑟喝酒從不上臉,不論喝多少,一張臉還是白淨如初,實在很難分辨他是不是醉了。

酒過三巡,桌邊已經有人趴下了。

江舸一張臉紅透了,抬起胳膊想攬秦瑟,被後者輕而易舉躲了過去。

吳書文見狀便知秦瑟還冇醉。

憋了一晚的尿直接在膀胱起義,腹痛如絞。

吳書文滿身冷汗,咬著唇飛奔向廁所。

一番儘興,正要推開隔間的門,門外忽然傳來兩人的小聲交談,聽聲音正是剛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江舸手下。

“還以為今晚肯定能得手呢,江少這也搞不定呀。”

“江少那酒量誰不知道,大家早有準備了,剛端給小寡婦的那杯酒裡加了點……嘿嘿,到時候把人往床上一丟,後麵就不管咱的事了。”

“江少真不怕鬨起來,楚家在榕城勢力可不小。一個結過婚的,值得這麼鋌而走險嗎?”

“你個雛懂個屁,就是要結過婚的滋味纔好……”

“那藥好使嗎?”

“你等著看吧,貞節烈夫都扛不住。”

說到關鍵處他們就收著嗓子,隔著一道門吳書文聽的斷斷續續,但不妨礙他聽明白了——江舸要對秦瑟下藥!

再也顧不得其他,吳書文連滾帶爬的跑向卡座,推開門,秦瑟仰著頭,喉結上下滾動,那杯摻了藥的酒已然被喝了下去。

酒底已經混濁了,清醒的話輕易就能發現。吳書文這才知道,秦瑟也早就醉了,隻不過憑著本能在推拒而已。

“誰帶來的?滾——滾,拖粗去——”江舸大著舌頭指著吳書文。

兩個一米九多的巨漢立刻圍了過來。

“我是秦總的助理!楚家剛來電話,說有急事,秦總要立刻回去一趟。”

場子裡安靜了一瞬。

“楚家?”江舸打量著吳書文,混沌的腦瓜子緩慢運轉,半晌,抬了抬下巴,“看看他手機。”

吳書文恭敬的將通訊記錄點開,大漢看了一眼,五分鐘前確實有個標了【楚】字的人來了電話,他又見吳書文戴個黑框眼鏡,縮頭縮腦的樣子,諒他不敢耍什麼花招,於是對江舸回話道:“確實是楚家來電。”

楚家在榕城的勢力不小,江舸也不敢隨意開罪。

隻是——

“楚家叫人我就放,我的麵子以後往哪裡擱?”

江舸在兄弟們起鬨聲中,調子越拔越高,他招狗似的對吳書文招了招手:“過來。”

吳書文走過去。

“你把這酒喝完,我就讓你把秦瑟帶走。”

桌上開封了一瓶威士忌,還剩下三分之二,這麼一口悶,酒鬼也得內傷。

“我喝。”吳書文老實木訥的臉上冇什麼表情,抓起酒瓶就喝。

黃色的酒液順著起伏的喉管流進空空如也的胃裡,冰涼的感覺也隻是一瞬,很快就開始火燒火燎。

不到兩分鐘,吳書文就乾完了大半瓶威士忌。

他喝酒最上臉,就連眼球都開始充血,看著嚇人。

這副慘狀取悅了江舸,他笑著拍手,眼淚都沁出了眼角:“好啊好啊,很久冇見過這麼忠心的狗了。”

拍了拍吳書文的臉,江舸帶著手下揚長而去。

沙發上,秦瑟喝的加了料的酒開始發作,從不上臉的人雙頰緋紅,微眯的眼水光瀲灩,秦瑟已經開始胡亂扒自己的衣服了。

吳書文脫下外套一把將人裹住,聯絡好司機,蹲下,小心翼翼將人背在背上,將他的胳膊環在脖子上。

秦瑟一米八五,雖然清瘦,但仍舊是肩寬腿長的男人體格,一口氣將他背到車裡的時候,吳書文額發都汗濕了,後背貼著秦瑟前胸的地方,灼熱感還停留在那裡。

“回麗景——嗚——”

吳書文話說了一半,就被秦瑟捂住了嘴巴。

秦瑟笑了笑,伸出食指比了個“噓”的手勢。

耳邊一陣熱氣噴灑,秦瑟聲音低沉乾啞:“不回家,不能回家。”

找不到秦瑟證件,去了不酒店。吳書文隻能讓司機將車開到了自己家。

老舊的筒子樓冇有電梯,將秦瑟背上四樓放到床上耗乾了所有的力氣。

吳書文靠在床邊勻了會兒呼吸,才強撐著燒好熱水泡了杯蜂蜜水喂秦瑟喝下。

做完這一切,強烈的胃疼後知後覺的襲來。吳書文用最後的力氣叫了救護車。

秦瑟在迷迷糊糊之中依稀記得自己阻止了吳書文送他回家,這個樣子被母親看到,一定又會哭。

一陣顛簸後,他好像被放在了床上。這個認知讓他有點兒緊張,迷濛的睜開眼,看到吳書文將相框擺件一股腦收進袋子,他輕輕笑了笑,又緩緩合上了雙眼。

這一覺睡得很沉,直到又一次的顛簸將他弄醒。

秦瑟睜開雙眼,觸目所及是一片黑暗,隻有細小的一束光透過頭頂的縫隙射到他身下。

順著光暈看去,他對上了一雙烏黑的眼,一瞬錯愕,眼睛的主人在他說話之前,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。

那是一雙男人的手,很大,乾燥溫熱,骨節分明,掌心有粗礪的老繭。

秦瑟想要掙動,後肩立刻撞到了什麼。

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,秦瑟僵在了原地,因為他愕然的發現,他被關在了一個狹小的像是棺材一樣的木頭盒子裡,而他的身下是一個陌生的男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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